回完整的心,你便永不超生了。阎罗王说。 我不能再迟疑下去。双眸之中,血红的火光一闪。我闭了闭眼睛。就让注定的一切发生吧。 我的利爪从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底下悄悄地伸出来。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。我一惊,刹那间指爪簌簌地缩回皮囊。 四手交握。他在我身后轻轻地环抱着我。我感到巨大的慌乱,象蜈蚣的百脚,细细地,而又飞快地,爬过周身。 他吹灭了烛火。 窗纸透出月光的白。一屋子蓝幽幽的月色。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,忽成空白。我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。没有枉死城,没有阎罗殿,没有荒坟野墓。我仍是,苏州城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,细雨霏微十七岁。 他将我头上那支金步摇拔下来,霎时间黑发如水般地披泻了两个人的全身。我忘记了夜夜伴我独自游荡的碧绿磷火,只看到黑发在月光里闪烁点点银辉。 ……是哪处曾相见,相看俨然,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…… “姑娘,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。”他耳语道。 我已经浪费了一百四十七年。我抬起手,不知不觉拢住他的颈项。 他轻轻地抱起我。 天青色的床帷轻轻飘开。他将我放在床上。我看到高高地立在床边的人影。 我脑中忽地闪过那一夜。那男人立在我的床边掀起帐子。我还没来得及坐起来。心窝处便一阵冰凉。罗帐上疏影横斜的几枝梅花之间溅满了殷殷的红。血的红淹没了花的红。前尘是一片无边的红色,思绪万马奔腾,腾起了滚滚的红尘。 我永世不忘的那个黑影。它和他相叠着,向我俯下身来。我感到惊惧,仿佛噩梦重演。 “你是谁?”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。然后尖刀便刺过来。 我心窝处又有物触碰。暖暖的,是他的手。罗襟半解。 “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的人。你放心。”他低语。 藕色衫子。白中衣。水红色的贴身小衣。一层,一层,一层。我横陈在他面前。他又怎知,我还有一件尚未褪去的衣裳。这一刻,我也宁愿不要去想这件衣裳。 他的温度终于覆盖了我。天青色的床帷,寂静的颜色,笼罩了一切的狂乱。 我的第一个男人。百年唯一的男人。 唯一的恋,唯一的仇。 “紫凤。”他轻唤我的名字。 他枕在我的黑发上,我枕在他的手臂上。 他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。 “紫凤。” “王相公。” “此刻还叫我王相公么。”他捏了捏我的鼻尖。 “相……相公。”我喊了一声,觉得面上作烧。 慌忙往他腋下躲去。呀——怎的他成了我相公了呢?我是轻易不可多言多笑的大家闺秀呀。红拂夜奔,文君琴挑,莺莺西厢记,丽娘牡丹亭——我怎会学了这些女子的样儿。我是来报仇的,怎的反被仇人轻薄了去? 报仇。报仇象一头睡熟的猫,合上了它碧绿闪烁的眼睛,推也推不醒。报仇象一只蜻蜓,恍恍惚惚,轻轻点了一下水,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。 此刻我只要他的承诺。象一切的人间女子。 “相公,你会不会抛弃我?会不会不要我?”疲倦而又急切地,抓住他的手臂。 “不会。你放心好了。咦,你的手怎地还是这么凉?” 我是鬼!我慌忙松手。我是百多年的厉鬼,怎可与人一起生活。我的脸色由绿变蓝。全凭画皮遮挡。 一张画皮,可以遮挡到几时? 他将我的手抓过来,放在他的胸口。“躲开做什么。你的手凉,来,在这里焐一焐。你怎么了紫凤,怎地一径在抖?” “相公,我……我害怕……” “怕什么?” “怕你不要我。” “傻瓜,我怎会不要你。我说过的,我一生都会待你好。你忘记了么?” “不管怎样,你都会待我好,都不会不要我?” “你怎地总是怕我不要你?傻紫凤。你是我的凤儿,是我的心头肉。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。我要你的。” “不论发生什么事,你一直都要我?” “一直都要你。你若不信,这儿,把我的心挖出来你看看。” “不要说这样的话!”我扑上来捂住他的嘴,全身簌簌地抖。 “凤儿。你怎么了?你累了。来,听话,睡一忽儿罢。” 天青色的帐外渐渐透出天光。一夜的缠绵,足以融化了一百四十七年风吹雨打的寂寞。轻怜密爱,柔声细语。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花纸折出的船,然而世间多少女子,都敢坐着它出海? 一句诺言,便缓缓地起锚。航船被风吹向黑夜未知的海洋,都无恐惧。 女人的勇敢与盲目,男人永远无从理解。这件事我理会得。尽管我已不是人。 我紧紧地抱住他。或许这才是早该发生的一切情节。蹉跎了一百四十七年,但终究是发生了。 命里的,躲也躲不过。 我仿佛又看到那生死簿上的朱砂字。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。 我不愿去想,不愿去想,不愿去想。我只想抱住他,紧紧地“凤儿,外面风大,回去罢。”第二日晨间,我相送他出门。 一夜的恩爱,画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。他却认不真切。 “凤儿,你脸色不好呢,是不是不舒服?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?” “不用了,我没事的。相公放心罢。”慌忙支吾过去。 “我晚间再来看你。你好好在这里待着,不要到处乱走。我怕……”他压低声音:“我怕你被抓回去。” 什么抓回去?哦,明白了,初识的时候我自称是大户人家的逃妾。我都忘却了,他还记得。不由得感动,泪意盈睫,可我却不会流泪。 “相公,我理会得。”握着他的手,舍不得放开。他一袭青衫站在清晨的风里,多象一竿郁郁的竹,那般的风神湛然。瞻彼淇奥,绿竹猗猗。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忽觉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。我多幸运。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了,还倚在门边不愿进来。昨日此时,我尚在狞笑着等待猎物送上门来。如今他成为我终身之托。 我的终身有多长?鬼是不会老的。交托给一个凡人的一世。他老了,他死了,我怎么办?我要继续在轮回中寻找他。生生世世。永远不分开。 **在门上痴想。 我晚间再来看你。他说的。然后我就会把这个白昼都交给等待。 我好似一直在等待他。从那时开始。 然而那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,怎么都似没有这一个白昼的难熬? 这样地漫长呵。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我是鬼,时间对我没有意义,但没有他的日子,则是这般地缓慢。 似水流年都被冻住了。掌灯时分,他来了。 “凤儿!” 听得他的声音,我自内室跌跌撞撞地奔出来,竟是立足不稳。 拉住他的手,却说不出一句话。 他取笑我,用手指羞我的脸颊。“只不过一天没见么,何至相思若此?我的凤儿当真是个多情种子。” 他擎起桌上烛台,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我。 “气色比早上好多了。” 自然。书斋里笔墨俱全,我已将人皮重新画过。顺便又换过一身新衣。湖色袄儿,弹墨绫的裙子,清淡素雅。 “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么?”他问道。 “等你回来。”我道。 他又刮我的鼻子。“不识羞呵,凤儿。”他望着我微笑,我感受到他心里的疼爱。喜上眉梢。 我是不识羞。人间女子,三纲五常之外,尚须三从四德。似我从前做大家小姐那般,别说有何言语,轻易都不可以见人的。那日在后衙西花厅乘凉,见那少年书吏走过,便只得用团扇掩了脸,速速离去。但是……倘若当日我没有走呢?倘若当日,我并未离去,与那张伦相见了,一切又会怎样? 或许这百多年的历史完全改写。 我怔住了。 “小姐,在下府中书吏张伦,今日何其有幸,得见小姐金面。” “张相公太客气了。”…… 原只是几句寻常寒暄呀。或许昨日的事情就会在百多年前发生。我与他,眉目传情,你侬我侬。我不会被开膛破腹,他亦无须遭千刀万剐,更加不会有这一百四十七年无端端的荒坟野岭,凄寒的日子。浪费了的一百四十七年。 原只是那样寻常的几句寒暄便可以了呀。一切的可能。 时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团转。 “凤儿,你怎么了?” 我自揣想中返回。往者既不可追,只好牢牢把握如今。人间女子都须得不轻言,不多笑,老实稳重,三从四德。然我是鬼,恨海情天,都海阔天空,百无禁忌。 我轻轻扯着他的衫袖。青竹布的长衫,柔软中有挺括的手感。只觉他的一切,再怎么寻常,都是如此完美。 眼波轻传。 “我没事。” “凤儿,你可曾用过晚饭?” “啊,没有……相公可曾用饭?”天,百多年餐风饮露,我早都忘了还有吃饭这件事。 “我也没有吃呢。正好与你一起用饭。” “如此,相公稍候——”我匆匆跑进内室。 再出来时,手中端着雕漆食盒,里面是一盘西湖醋鱼,一盘桃仁酥鸭,一盘虾子茭白,并一大碗芙蓉鲍鱼汤。还有酒。上好的花雕。 一只似我这般的老鬼,在刹那之间幻化出这些物事,并不是很难的事情。它们吃起来色香味俱全,却是水月镜花,空无一物。当然从明日起,我要真正地学习烹饪了。今晚暂且让他委屈一顿,也还不打紧。 袅袅婷婷地端将出来。 “相公尝尝妾身的手艺,可还过得去?” “呀——不想凤儿你的厨艺竟也这般了得。” 烛影摇红。浅斟慢酌,语笑盈盈。 “对了,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?” 他忽然尴尬。“凤儿,我……我早已成亲……昨日便想告诉你,却……” 我并无太大意外。看他的年纪至少都有二十五六,怎会尚未娶亲。 我早都想到了。 我是鬼,还在乎什么人世虚名。只要在他身边,就好。 我看着他,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。他象个孩子般地无措。心在砰砰地跳。他在害怕。 他怕失去我。喜悦忽然遍溢周身。无穷无尽的流转。 我的笑意从整个皮囊透出来。他在害怕失去我。我还在乎什么呢。 “相公何不早言,其实妾身早已想到,我生来命薄,原没想过能聘做正头夫妻。只要能够陪伴相公,妾身便心满意足了。既是如此,相公何日带我去拜见夫人?” 堂堂府尹大人 上一页 [1] [2] [3] [4] [5] 下一页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