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婷的老爸颤巍巍地扑上前。手剧抖地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被单,喉头嘎嘎地哭着,她老妈亦也扑前。 我瞧得再清清楚楚不过,安婷死后的样子要说有多恐怖便多恐怖,一切就如我在梦中所见,她的双眼半睁着,脸色白得好怕人…… 我但感毛骨悚然。 颤栗间,但闻安婷老妈一头哀哭一头惊呼:“女呀!女呀!你有什么心事未了,死了还握着串钥匙……”她的背原本就佝偻得厉害,现在因为痛哭哀嚎,身体愈更蜷缩成了一团。我不觉一恸。眼光很自然便投向尸体的手看去,这一瞧之下,我愈发满心疙瘩,因为安婷的手仍紧握着一串钥匙。 是我屋子的钥匙! 她连死都要紧握着我屋子的钥匙不放! 一阵不可抑止的惊悸,但更多的气愤,沸沸扬扬直往上涌,顷刻间我也不假思索,踏前两步抓起安婷那冰僵的手,要取回我的那串钥匙。 但是任凭我用尽吃奶之力,就是扳不开她的手指。 安婷的老父埂咽地问我:“是你屋子的钥匙?” 我点头。 安婷的老妈泪眼潺浮:“她死都握着你屋子的钥匙,分明一心一意要回到你身边……” 和安婷之间的恩恩怨怨,尤其是从怎样分手到她上门求助的经过,我都早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的老爸老妈,当然,我建议安婷用原子绳索上吊的一节自是隐瞒没讲。安婷是独生女,深得两老溺爱,在我们同居期间,我也曾多次陪她探望两老,而他们亦视我为女婿了,要不是后来安婷对我不忠,我的身份便严然他们的半个儿子。只是现在,我和两老的关系多多少少有点尴尬。固然,安婷的死,令我忐忑不安,但我自问也仁至义尽了,安排她老爸老妈来港领尸之余,也答应协助两老料理安婷的后事。 原本照两老的意思,准备把安婷的尸体运返乡下埋葬。 但一切仪式则免除,是因为安婷乃未出嫁的女于,且又是上吊而死,并又怀了身孕,老人家迷信,若没有死者的弟妹子侄等幼辈哭灵守孝,一旦进行吊丧、超度仪式,便会带来噩运。 然而另一方面,两老也深信不疑,没有经过超度便落葬的怀孕妇女,死后一定阴魂不散,尤其像安婷生前脾气那么刚烈,死又死得那么惨烈,往后她鬼魂回来邪祟闹事更是无可避免的了。 那到底要如何办理安婷的后事才为妥当? 两老你一言我一句的,着声淌着泪在一旁商量了老半天, 最后,走到我跟前来,双双跪倒,只差没给我磕响头。 吓得我,一连叠声地:“哎呀,伯父伯母,你们快别这样, 我担当不起!” 安婷的老爸老泪纵横:“是我女儿做错了事,我代她向你认罪。” 我一叹:“都过去的事,算了吧。” 安婷的老妈哭得山崩堤决一般:“我知道你人好,你就好人做到底,你如果再帮我们这个忙,上天有眼,你会有好报的!” 我可真的是由衷之言:“能帮我一定帮的,毕竟我和安婷也曾经是一场……”“夫妻”两字,话到嘴边,却硬生生咽回肚里,改口道,“……相识……噢不……朋友……”自己都觉得好生面腆” 见我答应,两老遂颤巍巍地撑起身,一人拉住我一只手,异口同声地道:“我们就知道你一定肯帮忙的!你真的是大好人!” “到底还要我帮什么?” 两老却忽然你推我让起来。 “伯父伯母,有什么事不妨直言,是不是钱方面有问题?抑或希望我陪你们也同时送安婷的棺木回乡一趟?” “如果你同意的话,安婷的尸体也不会运回乡下落葬了。” 安婷老爸如是道。 “怎么?”我打了个错愕,“改变了主意?” “我和老头商量过,”安婷妈嗫嚅道,“安婷死得那么惨……况且又……大了肚子……死后会是猛鬼的……要是你……肯帮这个忙……用……用……她丈夫……的身分……给她开丧……让她的阴魂……有个歇宿地方……九泉之下……便能安息……我和老头……也不敢过分要求……你给她立个神祀牌在家里……但求你认了她是你妻子……别让她做……无主孤魂……她的尸体火葬后……骨灰寄放……在庙里也无妨……你也不……吃亏的……你以后照样……可以……娶老婆……” 我听罢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“我的女儿的……性格……我最清楚的……”安婷的老妈自管自道,声音都抖了,“……她如果不是……走投无路……也不会去上吊……死后……还给……报纸登了新闻出来……她这么好胜爱面子……的脾气……怎吞得下……此番耻辱……她的……鬼魂……一定不肯……罢休……的……” 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:“我们也只是打算弄个简简单单的仪式,把安婷的尸体先送到香港哪一家的殡仪馆都好,找班喃呒佬超度,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头发,之后折断梳子,便等于承认她是你的妻子,她只要有了这个名分,便能堂而皇之进入轮回六道投胎做人去,要不,黄泉路上便又多了一个厉鬼凶魂的了……” 听得我一颗心牵痛,扭曲着,也不晓得是怕,还是怜。 “好吧!我答应你们”我费了很大的劲,才吐出这番话话,说完,但感背脊上凉飕飕地,原来是流了满背的冷汗。于是在商议后,便决定先把安婷的尸体移至殡仪馆,接着也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。准备妥当了,我便让两老守着安婷的灵柩,自己先行返家打个转,稍后再赶至殡仪馆去。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,我业已累垮,一上床,便呼呼入睡。 造了一个梦。 梦见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副质料粗陋,价钱便宜的棺材进入殡以馆:棺材是杉木的,手工很粗,棺材面也没磨光,凹凸不平,油漆刚干,乌沉沉的,一点光泽也没有。棺材倒是标准样式尺寸,长长的横在厅中央,头尾翘起。我第一件要做的事,便是替死去的安婷净身换衣裳,于是我要到后面烧了一锅热水,复倒至益中,加些冷水,调到温热适中。接下来的工夫,是准备把安婷的尸体揩抹个干干净净,她的尸体已经冷凉了,噢不,形容贴切一点是早已僵硬了,且已泛了一层黑蓝之色。我脱下她身上外面罩着的白袍,可是白袍太窄,加上她腹部又隆起, 所以不容易剥掉,因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冻,要勉强扳起来才行。最后我去找了一把剪刀,将白袍前后齐中间剪开,才将两半白袍慢慢从她手上褪了下来。我卷起了袖子,便开始替安婷揩抹起来,先由她的脸孔抹起。很奇怪,毛巾覆在她眼部轻轻抹下,她那原本半睁的双目便完全合上了。接着毛巾揩到她嘴角处,瞬眼间,她那原本斜斜吐出唇边的半寸乌色舌尖,也缩回口里去,然后我又抹到她的手,那只仍紧握着我屋子的一串钥匙的手,但任凭我怎么揩怎么扳,她那五只手指依然纹风不动的握拳状,我不觉泄气,猛抬眼,触及先前搁在一旁的利剪,也下假思索,用剪刀尖端去扳开她的手指,无效,把心一狠,利剪便朝她手腕处剪去,出乎意料的顺利,于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紧握着一串钥匙的手掌,连掌带钥匙往窗外出力一抛,尚 能听见钥匙在窗外半空响动的声音。至此,我一颗心头大石开始放下,正想轻松地转身大踏步而去,才迈开两步,身后有一熟悉的声音响起,噢!是安婷的声音,她在说:“你还没替我梳头折梳,叫我怎去见阎王呵?”转头处,但见安婷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,只不过,她已经合上的双眼却恢复原来那半睁着的样子,以及已经缩回口里的乌色半寸舌尖亦再吐出唇边,还有……她脸上有两行水渍,恐怕是眼泪吧。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,但我想,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。 与此同时,铃声大响,在幕色渐浓渐浸的光景,乍听,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。 我抓起听筒,“喂!喂!”听筒的另一端,是一片死寂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。 “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。 开门,门外站着姐姐。 “噢!是你,阿姐。” “我找了你整天,都不见你人影,打去会计公司又说你没上班,来了几趟又不见你回来,”姐姐瞧了我一下,“你是忙沈安婷的身后事去了吧?” “嗯。” “尸体领了?运回乡去了?” “领了,不过停放在殡仪馆,明天中午火葬。” “为什么不是直接运回乡去落葬?” “她老爸老妈的意思,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分,给安婷开丧,别让她做个无主孤魂……” 我话还没讲完,姐姐已厉声打岔:“你答应了?” “嗯。” “你疯了你!”姐姐大吼。 “有什么不妥?”其实我心里一直七上八落地在乱着。 “当然是大大的不妥!”姐姐焦灼多过指责,“阿弟,沈安婷是你的旧女友,她现在上吊死了,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,帮她老爸老妈料理她的身后事,这也是应该的,但帮人也要有个限度,有分寸才可以呀!” “怎么没分寸?”我仍嘴硬,心底却抖痛。 “像沈安婷这么一个脾性,加上她又是这么个样子死去的,不消说鬼魂一定很猛的了,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?搞不好,弄到家里鸡犬不宁,人仰马翻就不衰拿来衰罗!” “我想……安婷不至于这么猛鬼吧……我帮了她,她理应……得以安息……” “沈安婷的厉害你又不是没领教过?她生前已是势焰嚣张,死后更不得了!”姐姐一边讲一边急跺脚,“我以前有个旧同事,就是那个娶了个暹妹的彼得,你也见过的呀,彼得的弟弟,有个女朋友,两人不知怎的闹翻了,那个女的后来服了杀草剂死掉,彼得的弟弟好生内疚,便答应娶那女的亡魂,把她的尸体领回家,用做丈夫的身分发丧,结果他一片好心,换来是一世的祸端。那个女的醋性好大,只要彼得的弟弟跟哪个妇女要好,鬼魂便上来大闹一场,搞得现在彼得的弟弟都绝了结婚的念头,也不敢和任何女子亲近,怕害了对方,那女的鬼魂曾经把彼得的弟弟所结交的几个女朋友,折磨得死去活来,如果不是担心家人受累,彼得的弟早把那女 的神主牌砸个稀烂了!” 我冷汗淋漓:“果有此事?” “你是我弟弟,我骗你于嘛!” “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安婷的老爸老妈……” “你又没有白纸黑字签了同意书,怕什么反悔!” “他们两位老人家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的……” “他们伤心失望,好过你惹祸上身送了命儿!” “阿姐!”但觉一股寒意直上心头、脑门, 我哆嗦道,“安婷临死还紧握着这屋子的一串钥匙,任凭我竭尽所能,都没办法扳开她的手指取回那钥匙,我怕她会摸上门……” 姐姐的脸色倏忽苍白如纸,欲言又止,终于颓然喟叹:“有件事,我原来不想让你知道,怕你听了会骇伯……” “什么事?” “沈安婷上吊那晚,她曾打电话到我家去,她说她也打了给你,可是你不肯接听……” 我打断姐姐的话,“她打来的时候,我一定是在睡梦中。 没听见电话响。” 一定如是,一定。 姐姐继道:“沈安婷在电话里哭哭啼啼,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,她说你做人太绝太狠,以前疼她如珠如宝,现在却见死不救,不但见死不救,还叫她去死,最好是去上吊,建议她用原子绳索一次过断气……” 我垂下头。 姐姐仍在说,只是声音渐沉渐硬:“……沈安婷最后在电话里发下毒誓,她说要死给你看,化了鬼也不放过你,噢不,我说错了,她是说化了鬼回来要杀掉你的女朋友。你交一个,她杀一个,让你一辈子痛苦,以泄心头之恨,她要我把这些 话转告你……” 我顿时感觉从发指至足尖都浸在冰海里般,僵痛痛,凉绷绷。 “阿弟!” “阿姐……” “我想只要事前我们做了些准备功夫,而你又没有和她扯上什么关系,沈安婷再猛鬼,也惹不起的!” “怎样个事前准备?” “屋子里供奉几个大神,大门贴道神符,不就一劳永逸罗!只要你和沈安婷无正式名分,她进不了你屋子里的!” 就在这时候,门铃响动。 我开门,但门外无人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。 “瞧你失魂落魄的,是电话响呀!”姐姐道。 “喂!”我拿起电话,是安婷的老爸打来的,电话的那一端,传来他那喉头嘎嘎的声音:“哎呀,你快来殡仪馆呵,安婷眼睛一直不停流出泪水,我听人说过,尸体流眼泪是死者撇不下世间最亲的人,我和老太婆对着她尸体说上半天的后, 她眼睛仍然不合上,她泪水依旧流,我想她一定是等着你早点过来替地梳发折梳……” 我五脏如焚,十万 上一页 [1] [2] [3] [4] [5] [6] [7] [8] [9] 下一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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